【米菊】有人居住的废墟

作者的话:写来写去,原先想的异文化交流剧情还是挪给别的文稿用了。说了要写篇米菊所以先写这样一篇:D。这篇文里和海明威老师有关的话只是随便写写,没有特别的用意。基本上整篇文都没啥特别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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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海明威每天早晨的一大乐事就是一边吃早餐,一边看自己的悼文。


每天早上四点左右,楼下就会传来乒呤乓啷的喧闹声,刺激阿尔弗雷德的神经。那喧闹声中既有器具碰撞的清脆,又有人声混杂,惹人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如果身在睡梦中正迷迷糊糊,一定会对这吵闹大为光火吧。幸运的是,这时恰好是阿尔弗雷德的工作时间,他从昨晚九点开始坐在桌子前奋战,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就知道现在已是第二天,可以下楼去喝杯咖啡迎接清晨了。


不,喝咖啡还得等上两个半小时,有嘈杂声就意味着那家扰民的咖啡店正在准备。阿尔弗雷德看着桌上尚未划下句点的文稿,也许他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它,再去吃个清爽的早餐。


阿尔弗雷德的工作是写悼念逝去之人的文章,他习惯通宵工作,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才是睡眠时间。要说为什么昼夜颠倒,原因有两个:一是阿尔弗雷德是自由作家,专门为报社应对在世人昏睡时不幸去世的名人,第一时间根据他们的最近活动修改悼文以备第二天的早报;二是清醒着跨越两日的交界线,让他有种在生死间遨游的感觉,对他的工作有用。


需要找找感觉,文章才能写得漂亮——对阿尔弗雷德这种非科班出身的作家来说尤为如此,虽然他也不知道作家有什么科班。


阿尔弗雷德原来是长岛动物遗体处理厂的工人,专门做抽脂,处理厂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味。1961年前的美国还兴牛羊马,靠近长岛的大城市每天都能为处理厂提供几具动物遗体,不是在街上暴毙的拉货马,就是某个郊区富人的宠物,或赌马场的竞跑失败者。偶尔还有死在海岸上的鲨鱼或鲸。清洁车把它们运到处理厂,工人们把它们变废为宝,皮毛、油脂、骨头,都能回收利用。


对一个抽脂工人来说,鲸鱼是最好的,马次之,马里农夫的拉货马最好,油脂多,宠物马和竞跑马比较讲究肌肉,活着的时候可能身形俊俏,但死后抽不出多少好东西。死羊散发着讨厌的味道,让阿尔弗雷德想起家乡有个讨厌的老人,逢年过节就把羊尸体挂在院子里,对着琼斯家,好像他们一家对独居老人做错了什么。


他的全名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当时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喜欢在报纸上探寻他的最新消息。阿尔弗雷德也憧憬过他的巴黎。


于是,当看到海明威不幸于飞机失事中死亡时,阿尔弗雷德心痛难耐,忍不住脱下工作服写了篇悼文发给报社,第二天就收到报社的稿费,悼文也在早报上刊登出来。


报纸上的悼文是不署名的。谁都不知道是一个动物遗体处理厂的工人在悼念那位作家,只有阿尔弗雷德自己有些激动,从此辞去处理厂的工作,投身写作。听说飞机失事是误报,海明威没死,就是事后余韵了。他并不后悔离开,长期面对遗体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人不能左右身后事,不如随着心情澎湃生活。


如今写人的悼文和处理动物遗体在生死上好像也没分别,唯一的区别是悼文在人活着的时候就会准备好,报社本身储藏着不少悼文,阿尔弗雷德作为一个作家,对高龄名人的动向非常关心,他们每出场一个活动,他就修改那家伙的悼念文章,给它添上描写对象最新的人生轨迹。虽然他对自己的文章十分自豪,但想看到它们上报的迫不及待心情并不意味着他对年老的名人们有不敬之意。


话说回来,高龄名人是这些悼文作者最容易把握的写作对象,但光盯着老人总归是养不活自己的,为意外死亡的名人写悼文是比拼速度的奖金挑战,街坊邻居的委托则算是赚取零花钱的外快。阿尔弗雷德曾经为同一条街上的意大利邻居写过悼文,悼念他故去的父亲,那文章发表在报上,儿子很满足,不知大众反响如何。


给名人写悼文的技巧是用史学家的口吻,追忆对方的一生,写出成就;给邻居写悼文最重要的是声情并茂,诉说悲痛和坚强。


阿尔弗雷德现在写的是一篇悼念名人的文章。


他从昨天起就对着空白的稿纸苦思冥想,一会痛心疾首,一会漠不关心,什么都写不出来。


“好像泉涌的文思已经离开了他,留下干涸的水池。”他写下这么一句话,结果就看了它一夜。


结果在回忆自己过往的时候,现实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六点半到了。


阿尔弗雷德决定下楼去放放松,喝杯稍苦的咖啡,驱散弥漫在心头的疲惫。


说起来,二楼咖啡店有个奇特的服务员,名字叫本田菊,长得小小的,日裔,眼睛如同死了一样没有波澜,比起咖啡店的服务员,更像专门为男人介绍长得像女人的男人的酒吧里的坐客。本田没有表情,从来不笑,从这点上也可见那家咖啡店之恶劣。不过小巧的他行动迅速,从未打破杯子,服务质量倒也不差。也许付他小费他就会笑了,但阿尔弗雷德没有那个余地。


太早的咖啡店里很冷清,三楼的居民大概七点后才会来买早餐。阿尔弗雷德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本田很快走过来,给他倒水,递菜单。“焦糖咖啡和豆子煎蛋培根。”他说。本田点点头,拿回菜单到后厨那边去了。


店里有杂志架。阿尔弗雷德想起《阳光与沙滩》。那是一本提倡裸体与健康的杂志,内页充满各种各样的皮肤,如果它不把镜头以一种狂放的方式对着男性肉体,他都认不出它的主要读者群是基佬。据说纽约有五十万基佬。也许只有阿尔弗雷德认为这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


“您好,焦糖咖啡和豆子煎蛋培根。”本田放下盘子。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他说:“您经常来我们店呢。”


“是吗?”阿尔弗雷德拿起咖啡杯。


“嗯。所以有件想告诉你的事。”本田说,“这家店受了居民的投诉,因为早四点就要开始准备,太吵。但不这么做,是不能应对早上来买早餐的人潮的。大家都是勉勉强强忍受着,受了投诉就到此为止了。总之,这家店马上就会停止营业。”他说:“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光临。”


“你们会搬走吗?”


“我不知道。”


看他茫然的样子,阿尔弗雷德问不出“新店地址决定了吗?”


本田又说:“如果三楼没有住人,或天花板隔音再强一点就好了。”


“这栋楼老了。”他心想:为什么不聊聊天气?


阿尔弗雷德说:“你呢?”


“我不知道。”


店门的摇铃响了。有新客人进来,要打包一份早餐。本田连忙去招呼。接下来会迎来忙碌的时间吧。阿尔弗雷德放下咖啡杯,拿起刀叉享受他的培根和煎蛋。


其实他调查过本田。悼文作家总是对生命兴致勃勃,越在意某人,他的好奇心和想要书写的欲望就越强烈。本田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他今天二十几岁,有出生于三十年代美国的所有日裔的共同特点。倘若写他的悼文,阿尔弗雷德会如此开头:“从一个农夫的儿子到咖啡店店员,本田菊身上凝缩着美国社会这些年来的悲喜剧。这个身材矮小、头发乌黑的人绝不会混进纽约马路上各式各样的抗议队伍中,他不工作的时候,有时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坐在窗边看行人来来去去,就足以保持心灵的平静。”


然后文中会写本田的父母、他上过的学校和待过的拘留营;写到拘留经历使得本田能够摆脱他日式父亲家长家庭的拘束,长大后可以不必子承父业,但也没有打碎他对父辈母国的眷念,因为美国还没有做好接纳他们的心理准备,没有在苦难的延痛中找到平稳过渡的方法;他会写第二代日裔美国人的平均受教育程度就比白人高,到了五十年代他们的平均收入与白人相差无几,他们不介意和异族通婚,种族意识比较弱,但也不愿在美日间做出单纯的选择行为;也许本田也修炼禅,或是个佛教徒。


但他不会写到本田每天凌晨三点左右就来到店里,有时像个老头一样迷迷糊糊,扫过的地一扫再扫;不会写这家咖啡店有卖橙汁和可乐,一杯橙汁里兑了百分之五十的水,稀释得快喝不出橙子味,多亏有冰块镇住舌头。


这样想来,菊大概做不好酒吧工作。阿尔弗雷德想不出他和别人调情的模样。


咖啡突然见底了。阿尔弗雷德招手再要一杯。


本田在百忙之中风风火火走过来,“请用。”他的声音仍然低沉柔和。


“今天我要工作到通宵。”


对于他来说,白天就是黑夜。本田对此不置一词,随意将头发别到耳后,问:“什么工作?”


“写悼文。”


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在家中用枪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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