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网友的✰

16

这世上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大人的世界，一个是小孩的世界。

两个世界的连接点是这个名为“训练家卡”的东西。这是小孩子们出发旅行之前，父母为他们注册的身份证明书。只要把它带在身上，他一通过城市入口，位置信息就会被发送到家长的手机上，是非常便利的东西。正因为有训练家卡和精确的信息反馈，加上有史以来的传统，大部分家长才会同意十几岁小孩独自出门旅行，接触宝可梦和这个世界。

小孩子们不知道父母在看着，但他们不能扔掉训练家卡。因为除了进入城市、在商店里买东西、住宿登记要用到它外，本来，训练家对战后，输的一方支付给赢的一方的钱就是经由训练家卡自动转账的，训练家卡是其唯一的载体。这个世上，小孩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分别运行着两套经济规则。训练家卡显示的钱只能在有限的地方使用，当然，都是有益于小孩子们身心健康的店。

……虽然也曾出现火箭队那种随意向小朋友开放弹子机的组织。不过多亏一位少年的活跃，火箭队已经解散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言归正传——

旅行途中，想要住大酒店或买那种不健全的东西，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们能用来付账的只有虚拟货币，酒店不接受那种钱。年纪轻轻的训练家一般住在宝可梦中心的客房，或是露宿野外。现在出现一些“返璞归真”的大人，他们放弃正经工作或根本就没就职，重新拿起训练家卡踏上旅途，这只是极少数人，但如果选择了这种生活，就没有道理抱怨不能用对战得来的钱去普通的酒店、普通的高级餐厅。是你自己放弃了大人的乐趣，选择回到孩子们的世界。

不过，训练家卡终究受限制于城镇内。小训练家从真新镇出发，到达常磐市的一瞬间，随着探测器读到训练家卡和持有人的人脸数据，家长手机上的相关信息才会更新。倘若他去了野外，我们只能等待他回到城市。这是孩子们的自由：在大自然包围和宝可梦生息之处，不被注视着的时间。

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习惯。

17

白银山中分不清白天与黑夜，风流过岩石缝隙，发出嘶哑的声音。

“赤前辈，桃桃罐头放在这里了哦。”

在说不上冷热的山洞里，响一边收拾物资一边对那个人说。

赤没有回答。他的影子微微晃动，似乎是点了点头。

每次响来这里，边说话边卸物资时，他都是默默无语，在一旁看着。好像两人分别已久，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想起他是谁。

“距离我上次来有段时间了，你忘记的话，也没办法。”响说。在这段时间中他只能自圆其说，或为了让他快点想起自己，多和他说一些话。“不过，食物还够吧？你说过‘罐头太多太重’，还记得吗？……啊，发现牛肉罐头……的残骸。”响把空瘪的圆罐丢到坑里。挖得较深的坑是用来当垃圾桶的，看来赤搬到这里后住得很舒坦。

周期性搬家是赤的习惯。响来找他，十次里有八次发现他把营地从这个山洞搬到那个山洞去了。虽然他总是能找到赤，但真希望他安稳一点。帮忙运输物资的宝可梦会很累的。

不过倘若能安稳下来，他恐怕不会跑到这种雪山上来。

“赤前辈，我买了新的睡袋。”响说，“我要擅自帮你换掉了。如果还有留恋，快点拒绝。”

他仍然一动不动。手电筒放在他头顶上方那块岩石上，光徐徐照下，四周明亮。

为什么火焰鸟能让这座山变暖，却没有照亮这片黑暗呢？响只见过它一次，他还没问出这个问题，它就消失不见。但白银山没有变，它一定还在这座山里。

下次遇到的话，就问问它……不，或许抓住它比较好。

“时间到，没有回答。那么我换掉了~”

他把破破烂烂的旧睡袋放进购物袋，拿出新睡袋放在它本来的位置。

“对了，前辈。我有带最新的报纸，还有一些娱乐杂志。要看吗？”他知道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没停下手上的活，继续用新的东西换掉旧的、没用了的东西。

这都是为了报答赤。响在心里默念这句缓解心情的咒语。

因为，两人最初是在白银山相遇的。那已经是一年前了吗？好像没有那么久，但自从遇到赤后，他对时间的感觉就变得很迟钝，有时候跟着他过一天山上生活，走出白银山后才发现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于是两个人之间的时间变得很长。明明认识没多久，却已经习惯了对方，如同共度岁月的人生知己。

但响离开这再回来，赤就会露出茫然的表情，好像那只是一场梦。一起看着篝火入睡也好，一起研究宝可梦的脚印也好，都是不复存在的过去。

实际上他们认识没多久。响记得一开始，他接受大木博士的委托来白银山调查宝可梦，却中途遇难，是赤救了他——倒在冰天雪地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温暖的山洞里，旁边有个正在削木头的人。那就是赤。这是那时的响看到的景象。

“你……是谁？”响问。那时的他也没有回答响的问题。而他似乎发了高烧，脑袋昏昏沉沉，很快睡了过去。响再次醒来时，赤正在一旁烤肉。“要吃？”赤看他坐起身，问道，“还是先喝点水，吃些水果？”他拿来水瓶、放在陶器里的果子和叉在树棍上的肉，脱力的身体便立即想起饥饿感，响接过它们，大快朵颐。

两人都吃完，只留篝火燃烧时，响再次问：“请问您是……？”

赤看着他，一声不吭。

“谢谢您救了我。但是，我现在身上没带好东西……”响说，“请告诉您的名字和邮件住址，我会寄到府上。”

这次赤似乎观察起他来了。

“我没有任何恶意，也绝对不会去打扰您。身体恢复后，我就会下山……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他的脸微妙地动了一下，眼睛看向别处，又回到响身上。他说：“我是……赤。现在在山上修行。”

“赤……前辈？”

“唔……”

“我知道了，那回礼就得在山上的时候给您了。初次见面，赤前辈。”响说，“这段时间请您多多关照。”

赤愣了一下，“回礼……就不用了。快点下山。”

“其实我来白银山还有一个任务，是调查宝可梦的生息地。所以暂时不能下山。”

那之后，响很快恢复了健康。可他一离开营地，调查沼王的踪迹，回来后都会发现赤不见了。营地里只有自己的行李。响只好背上包，在洞窟中转悠找赤。因为还没有给他回礼呢。他对自己说。

但是每次找到赤，看到他发现自己后放松下来的样子，响就会想起他在这场报答恩情的行动里的私心——当初，他说自己是赤，而响说出“初次见面”的时候，赤露出了既安心、又失望的表情。响很好奇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更别提他在说“我是赤”之前眉眼间都是疲倦。

我当然知道，赤是那个传说中的冠军。旅途中有好多人提到他，还有人说我像他。响心想。但是……

赤会在响离开营地后火速搬家，好像事先调查过响的行动范围一样，下一个营地会出现在响必然能找到的地方。

每次每次，他都能找到赤。

结果一直到调查结束，响都欠着赤，回礼总是没送出去。“真麻烦，”响叹了口气，“这样我就要再来这里了……我不喜欢寒冷的地方。”从山脚往上望，白银山的雪闪闪发光。

不知道那时的赤在什么地方，会不会离开白银山。他也曾戏想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初他装作不认识赤，现在赤假装突然忘了他，呆呆看到响收拾完，架起火开罐头。他一言不发。

响将菜花倒入锅里，慢慢煮起来。“赤前辈，你想吃什么口味……我先弄热。”他继续放入各种食物，今天的荤菜是午餐肉。“差不多就好了。可惜没买咖喱调料粉，偶尔也会想在野外吃咖喱。”

煮锅渐渐飘出香味，也许会引来宝可梦。

响凑近那个蹲坐在角落里的人。从他的位置，几乎能将整个营地收入视野。

“你不饿吗？”响问道，“多少吃一点。赤前辈，差不多该回答我了吧？我……不要忘记我。”

这时，赤转过头来看他，露出浅浅的笑容：“响来了啊。”

“吃晚饭。”响把碗递给他。

18

不回答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因为正在找和他好好相处的方法。

一听见响友善的声音，赤就如鲠在喉，沉默的癖性愈加严重。

但响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的事，他都做了。比如赤昨天还在想要不要下山买新睡袋，今天响就带来一个。

这样就不必下山。但是，少年的善解人意对他来说是真正的毒药。赤感到包围自己的寒冷在慢慢融化。从第一次和他见面开始，水滴就不断将他的心润湿，直到身体发抖，直到他想起与绿的回忆。

那是一个下雨的日子，两人旅途途中。

雨刷刷刷下个不停，打得树叶噼里啪啦。赤担心山洞被淹，看准雨小一些的时候跑向城镇。宝可梦中心的红屋顶在夜幕苍穹下颇为耀眼，赤猛地一头扎进去，地板上洒出一连水污。他摇摇头，摘下帽子。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里，让人难受极了。

“你还好吗？”随着护士小姐轻柔的声音，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递了过来。是吉利蛋粉粉的短手。它还戴着护士帽。

护士小姐不安地站在接待台后面。一边挑眉一边看着这边的人是绿。“真惨啊。”不用他出声，赤就能听到如此口吻。

赤用温热的毛巾擦了脸。湿透的背包带和衣服贴着他的身体，很想将它放下，又担心会弄脏地板。赤左手拿帽，右手攥着毛巾，手足无措。身体似乎也反应过来，冰冷逐渐传入心里。

“请到公用浴室里，先换衣服吧。”护士小姐从接待台走出，将一套用透明袋子装着的睡衣递给他。她指出公用浴室的方向。顺着走廊到住宿区，尽头就是。赤点点头，他看向绿，对方也迎着目光看过来。他没被淋湿。

路过他身边时，绿才说：“你差不多该买把伞了。”

这么大的风雨，纵是有伞也会被吹飞。赤心想。他说：“嗯。”

进入淋浴间，热水从头冲到脚，顿时舒服不少。水雾模糊了镜子，赤穿上睡衣，也不整理一下，就回到大堂。他想去房间里好好睡上一觉，忘了领钥匙。但没想到绿还在大堂里，护士小姐抱歉道：“今天宿舍住满了，能在大堂将就么？”

赤说没问题。他的背包是防水的，里面的睡袋应该没被淋到。

“那么，今晚差不多就到这……我在一楼的员工房间，有事请按铃叫我。”护士小姐说完，熄灭接待台的灯，欠欠身，就离开了。只有印有“急救”二字的牌子还发着红光。

赤默默拿出睡袋。他看到绿在一旁坐下，问：“你也没房间住？”

“是啊。”绿说，“不过我今晚有本想看的小说，正好一口气看完。”

“不睡觉？”

“偶尔通宵。”

大堂的顶灯亮着。绿拿出电子平板和小台灯，“要关灯？你有眼罩吗？”

“没有。”赤钻进睡袋，“关灯吧。”

笼罩整个大堂的灯关掉后，发光的就只有桌上的小台灯和“急救”牌子。绿坐在桌边，身体挡住赤的视野，台灯的光从他身影边缘泄露出，电子平板的背光倒是看不见了。他变得模模糊糊的。赤闭上眼。绿的身影变得像雾气一样飘渺虚无，却始终没从他的脑海中消失。

那天晚上赤很久才睡着，绿也始终一动不动地看书。他想了很多关于旅途、两个人、未来的事，想着母亲在他的左边，绿在他的右边，往中间一看，却不见自己的模样。赤睡迷糊了。游历关都地区，获得冠军称号，然后出发去下一个地区，继续冒险，与不同的人或宝可梦相遇，发现新事物。旅行似乎成了他的生活，又让他以为在这未竟的旅途中自己有无尽的时间去思考未来。

事到如今，母亲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赤前辈，要休息了吗？”

这是响的声音，带着他一直以来的和气。慢性毒药。赤时常有想就此依赖他的错觉，但一旦真的这么做，自己就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响也不会再来。

赤回到关都地区原本是打算回家休息一阵，却拐弯来到白银山。因为他有预感：一旦回家，旅行就会结束。母亲的温柔和家的气息会包围着他，让他好好休息。面包的香气、牛奶的甜美，柔软的床铺和想看就看的电视……长了少许白发、坚强的母亲，他领会到现实的可贵，然后慢慢走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代价是把至今为止的回忆全部烧光。赤红红的火焰。

他对此还有些犹豫，蜷居于白银山。

响却来到他身边。在这冰天雪地中，不让他一个人。

“宝可梦对战，来吗？”

“这个时间……三对三？”

“好。那边有空地。”赤起身，带他去。

走过风吹过的地方，赤停在原地，响继续走到他对面去。他终于回过头来面对他。“我准备好了。”响说。于是两人四目相对——

我想看的就是这个眼神。赤想。奔腾的心情便再也止不住，将精灵球狠狠抛出。

宝可梦以高昂的叫声回应他。

它一定也感觉到了。那股从倦怠中恢复过来的冲动，以及即将从平静中掀起的狂风暴雨。赤盯着对面人的动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露出真面目，变得完全不像响。但也许只是我自以为我知道的那个响就是他罢了。赤紧闭嘴，舌头用力磨蹭左边的犬牙。光精灵小心地抬起脚，一边观察对手一边移动。

只要看到他——响的那副神情——仿佛宣告“我不是王者，是挑战者！”的眼神，赤就能赌上一切和他来一场对战。

以少年梦想般的豪情，以追忆过去的所有激情。

响表情冷峻，黑瞳如吐着信子的蛇紧紧追着赤，令他不禁相信只要放松一下，就会迷失在黑夜中。

“……”

他似乎下了什么指示。赤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知道黑夜往他的方向而来。和那个时候一样，排山倒海，万籁俱寂。赤不会再睡着，他要一直醒着，直到太阳升起，看见伏案的绿被阳光笼罩为止。

19

绿在常磐道馆的办公室中摇头晃脑。他坐的时间太长，肩膀僵硬，脖颈酸痛。

“您亲自打电话过去如何？”义德边翻查资料边说，“反正想见他就去见呗。”

“专心做你的工作。”

“好、好。但是这也太费劲了。”他抱怨，鼻上的眼镜歪到一边。

今天联盟突然下通知要以往向拉塞尔保安公司“出货”的所有资料，他们只好急急忙忙准备。不巧的是常磐道馆有好几个大仓库，其中一个以藏书数量闻名，有十几本道馆日记，道馆挑战记录、出货对象、时间、物资管理等等繁杂内容都记录在上面。

义德只好拿着尺子一个个对比项目，找到他们需要的，用铅笔划上圈。他对这种工作很是厌烦，很想用扫描仪把这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扫描到数据库中直接检索，但看看这些记录本的厚度，恐怕一页页扫描下来花的时间和人眼对比查完的时间差不多。

“馆主，快点和朋友和好吧。”

“你查完几本了？”

“第五本~”

“全部整理好再和我说话。”绿抬抬眼镜，重新投入到枯燥的工作中。

但是，到底是给谁打电话？他是打算去安慰别人，还是当被安慰的角色……眼镜又滑了下来，绿坐直身体，小心养成驼背的习惯。

20

如果说白银山是雪的修炼场，赤就是坐镇其中的王。

静静燃烧的火红不溅出一丁点火星，足以让人感到温暖，想着就此留在白银山里不回去了。仿佛心生抛弃尘世的勇气。

但是，梦总会醒的。总有一天要回到城市中去。

所以他仅是抓住现在这个瞬间，将那灼烧般的入迷刻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