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兄弟】清寒月之夜2

第二章


剑术对决过后,宗次郎出门谈生意多会让半藏陪同,看来对他的培养已经从放养过渡到亲身指导。


又过去一段时间,宗次郎说:“叫半藏和源今晚到我房间来。也请义斋过来。”


他没说具体时间。义斋老人吃完晚餐,在庭院里散步,等到月亮稳稳地挂在夜空中,才慢悠悠前往。“是要确定下一代家主,让我当见证人吧!”义斋老人盘算。宗次郎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俩儿子才二十几岁,还不到拍板的时候,不过他总是拍脑袋就下决断,不怕别人说闲话。如果有人传言:“岛田当家的不行了。”宗次郎也不会生气,而是利用这种想法反将对方一军。


宗次郎有器量,行事果断。同族人也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但按他说的做,结果往往是好的。家主是个可信之人——不仅岛田本家,花村的人都这么想。也许这等威望才是使岛田家至此的支柱。


到了房间,半藏已经在等了。宗次郎坐在上座,义斋老人在一旁坐下。一家之长不受血缘间的约束,等半藏坐上那个位置,即便他是孙子辈,义斋老人也要恭敬行礼,称呼一句“家主”吧。


源氏还没有来。


“昨天啊,”宗次郎开口说,“我在电视上道歉,你们录下来了吗?”


家主到外地谈生意,今天才回到本家。半藏随同。


义斋老人说:“昨天赌马场有些事……”老人负责管理的赌马和赌球为岛田帝国提供了大约百分之十的收入,是他们的老买卖,但现在不太灵光了。岛田作为历史比较悠久的黑色组织,随着时代经历了不少:上世纪占领期,他们在黑市买卖粮食;到了八十年代,就通过美术品拍卖或住专获利。“住专”是指住宅金融专业公司。当时对房地产的疯狂投机最终导致泡沫破裂,日本当局注意到黑道在其中莫名的关系,设立委员会调查,1992年还出了《暴力团对策法》,他们不得不老实本分度日。


“暴力团”是官方称呼。日本允许他们默默存在,但的确在慢慢揪掉这恶根。


不过,智械危机为他们的发展提供了机遇。岛田家有运输轻武器的通道,在日本官方无法为民众提供一对一保护的情况下,担任起他们的人身保镖,随叫随到,快速反应。他们抚平各家各户的恐慌,还卖武器给普通人。花村就处于岛田的保护下,是他们的大本营,这里存在一种特定的排他秩序,气氛不同于现代日本,反而更接近幕末时期。


岛田为一般民众提供一种特别的产品,形似武士刀,但没有普通意义下的开刃,砍人只会痛,对机械却很有效,能劈开它们的铁皮壳,甚至在接触的瞬间就让智械们动弹不得。日本民众用这种武器来防备智械,不知不觉中培养出对岛田的好感,回想起武士风范和崇敬之情。可以说,这样的情感再加上岛田的商业运作,世间才会任由岛田黑道帝国的名声远扬。他们现在的主要业务,军火和非法物资,都必须藏于其下。岛田本家是不能高调做事的忍者家族。


“要生存下去,必须让官方认为我们还有用,让民众认可我们的价值,去保护他们。”宗次郎常说,“我们的合法性建立在民众的认可上,官方虽然忌惮经济损失和社会稳定,但该做的时候不会手软。事事小心谨慎。”


宗次郎会在电视上出现,为一些事情造成的损害鞠躬道歉,或用传统姿势,伏在地面上表示歉意,承诺赔偿。


“我看上去不可怕吧?姿势标准吗?语气平稳吗?事情都说清楚了吗?”他还会这么问身边人,尝试笑得再亲切一些。


义斋老人懂得他的道理,但实在不忍直视家主如此卑微的姿态,避而不谈。他也清楚宗次郎不是那种只会传达善意的人。智械危机时其他黑色组织意图吞并岛田,却被宗次郎打垮。尤其是藤林家和三方家,岛田先联合藤林挤压三方,待其实力衰弱,又回头踢走藤林,使他们怀恨在心,没有力量反抗。


家主遵循功能主义,只做有用的事,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友谊之类的多余感情。


岛田这个黑道帝国,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去维护利于民众的秩序——说到底,这种秩序的根源并非普世的正义。普世正义是什么?安定是什么?为什么……义斋老人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立即止住潮水。他不该想的。


他问道:“藤林家安分了么?”


“差最后一口气。”家主说。他拍拍手,一身穿黑西装的大汉无声息拉开拉门,低着头。


“源呢?”


“小少爷出门未归,属下……跟丢了。”


“是吗?”宗次郎扬手,“小麻雀飞得快,怪不得你们。可是他怎么还不回家?”屋内时钟显示现在是晚上九点半,“我规定晚上十点前必须回家。半藏,源经常这样?”


“偶尔会超过门禁时间才回来。”半藏想起弟弟抱怨他已经是成人了却还有十点门禁,不能在外面过夜。


“这可不行,我得说说他。”宗次郎说,“喂,你带些人去找源。”


黑西装大汉大声称是,又无声息地拉上拉门。


“家主,你对源氏太宽容了。”


宗次郎点点头,“他回来后,我要好好斥责他一顿。”



这时的源氏,正坐在一间茶屋里。


茶屋较偏僻,靠近山林,能听见溪水流淌声。陪伴他的人是乐师之女春琴,她父亲教源氏三味线,两人从小就是玩伴。“源氏,差不多回去了吧。”春琴说。桌上的茶和点心都吃完了。这里绿意繁茂,夏天有萤火虫飞舞,现在只见深不见底的黑夜。


“再等一会!”源氏说。两人经常在此处幽会,今天他甩掉岛田本家的保镖就过来了。


“太晚了。这儿又没有睡觉的地方。”


春琴继承家业,也弹三味线,还会点琴,他们一同演奏玩乐,肌肤之亲也是有过的。在源氏往来的女性中,春琴不算十分美丽,有专精一门艺术的倔强性情,对他一点都不怕。有些女人听说他是岛田家的公子,就会露出可怕的表情,好像明天将抛尸荒野,或死也甘愿。春琴随父出入各种贵人聚集的场所,为他们弹琴,无论听到什么,都能保持平常心。


“演奏会暴露心思。心不稳,不能弹琴。”她会说这种话。源氏喜欢听她抒发己见,不过,春琴擅长的是三味线。如果她练剑,晓得杀意,不知道会对眼下说什么。


沿着茶屋门口的石头小路走上十几分钟,便能回到繁华的城下町,再叫辆车到城郭附近,花些时间即可进入岛田城。送春琴回去再回家,肯定赶不上门禁了。不过飞檐走壁对源氏不是难事,顺着树木爬上高墙再几个跳跃翻回去这种事他做过好几次。


问题是埋伏在漆黑小路上的人。有三四个,腰间带着武士刀,大概是来杀我的。源氏心想。岛田的对械用高科技武士刀唤醒了日本尚武之风,有人拿起真刃,甚至要刺杀见血以明志。这些人是疯子,闻到父亲散发的血的味道,愈加疯狂。如此想来,父亲还是疯子的首领了!源氏差点笑出来。


“他们看我像在看半个岛田帝国,其实我什么都不算。”


源氏不讨厌这些刺客,他遇过好些想要他的命的人。若是一人,他能干脆跑掉,但春琴跑不了。他们拿着武士刀,憎恶岛田的话应该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但把春琴一个人丢在这也有违源氏的武士道。


今天出来约会,他穿着和服,身上只有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春琴也穿着和服,带着三味线,看来得端庄地小心挪步。


“春琴,我教你应对武士的方法。”源氏往刺客藏身的暗处瞥了一眼。然后他说了几个笑话,把她逗得用袖子遮住脸,双肩止不住颤抖。


“还担心门禁吗?”


“和你在一起,待到明天早上听鸟儿的第一声鸣叫也乐意。”


“我也一样,一起弹奏到清晨来临吧。不要忘记现在的快乐心情。”源氏站起来,“我们走。”


两人向店家借了一个灯笼,一前一后往城下町走去。木屐走在石头路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影子相依,像一对忘我的恋人。


越来越近。三个刺客从树后现身,分散站立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源氏只有出声请他们让让,才能移动这三尊大佛。“他开口的瞬间就拔刀杀了他。”刺客低声说,“我们已经被岛田家的公子发现,是无法活着回去了,误伤同伴也要杀了他。抱着死的觉悟砍过去。”


从灯笼光和说话声音可以分出来,源氏走在前面。他还在和女人说话,不知道死期将近。刺客在黑暗中屏气敛息,盯着微微摇晃的灯笼和其后的人影。


他终于走到跟前。女人注意到眼前伫立着三个男子,嘴唇轻轻合上,带着娇艳的微笑。源氏则朝他们咧嘴一笑,说:“借过。”仿佛在请求他们为自己保密,不要揭穿这场秘密谋划的幽会。两人没有停留的意思,脚步轻快。


三位刺客突然泄了气,默默让开道路。


他们的行动正如源氏所料。所谓武士拔刀,修行越得道就越注重精神合一;厉害武士有天然的气魄,出手前压力制敌,出鞘后剑气凌人。在道场里学习正规流派剑术的人更是如此,对决时双方凝神试探,刀剑交接的胜负只在几秒间。真刀真枪的实战是出手必有一伤,双方都不能奢求全身而退,他们的精神一定高度紧张:必须先击中源氏,先流血受伤的人没有优势。


但是,这种紧张的精神需要对方的回应。什么回应都可以。勇敢的正面迎击会激起武士的斗志,恐惧的落荒而逃会招致怒意,甚至引起施虐心理。


但是,源氏身上没有一点杀气。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奋力投出的球没有被回击,就那样轻飘飘溜走了,后续也无从谈起。这个人真的是岛田家的吗?一位刺客想到。他很放松,不害怕,但也没有威严。没有血的味道,好像他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见过残酷的场面。难道是情报有误,找错人了不成?


源氏和春琴已经走过他们,脚步声中没有一丝慌乱。三位刺客静立不动,手仍握着刀鞘。


纵使背对源氏,刺客也感觉不到紧张的氛围。


就这样让他逃走吗?


其中一人忽然大叫一声,猛地转身,利刃出鞘。但他的刀尖没有碰到对方,源氏手握胁差,划开了他的刀路。这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双方僵持,眼前刀光闪闪,刺客才反应过来:源氏手中的胁差是从自己腰间拔出来的。


“你不会算距离。”源氏说,他眼睛扫过另外两个刺客,对方没有动。


如果说刚才两人像清风一样经过他们,现在那风就突然凌厉起来,源氏整个人神采奕奕。


“哎,站稳!”他说。胁差收了劲,对方再用力,也只会因不平衡而摔倒。


“今天这位美女难得愿意和我出来玩,你们就不要来扫兴,让她难过了。”


他把胁差丢在地上,挽过春琴。那灯笼不知何时到了春琴手上,照着暖光。


三个刺客就这样呆呆地留在原地,看两人转身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春琴说:“我才不会难过呢。”


“是吗?”


“你这个人真是的。要是他们有枪,可怎么办?”


“那我就用这把扇子,把子弹都刷刷刷弹回去。”


“能行吗?”


“当然。你看,它是铁扇。角度好的话,还能挡刀!”


源氏像个小孩子一样,当真拿扇子出来给她看铁边。春琴忍不住笑,说:“那你还拔人家的刀,真讨厌。”


“我想在你面前耍耍酷。”


两人说说笑笑,进入城下町没多久,就被几个黑西装拦住,送上轿车。



“父亲和兄长回来了?”


源氏惊讶地问。


“是。三位正在等小少爷。”岛田家的保镖带着黑墨镜,遮住大半个脸。


“惨了。”


手下人拉开门,源氏走进去,赶紧跪坐下来。“真对不起。”他低下头。


宗次郎看小儿子垂头丧气,好像缩得小了一圈,发怒道:“源,你太过分了!你……”但是,源氏可怜的样子让他想起亡妻,语气又变为无可奈何,“爸爸说过十点前要回家的吧?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义斋老人心想:就是因为你动不动就心软才会变成这样,可恶。老人忽然很累,劝道:“家主,源氏也知道错了。”


“这样不行!不行……”宗次郎说到一半,改口道:“算了,现在再说也没用。说正事吧。”


源氏缓缓抬起头来。义斋老人发现,听到“不行”和“没用”的时候源氏似乎有所触动,脸上闪过一丝难过,又很快恢复心不在焉的样子。


宗次郎说:“我决定由半藏做下一任家主。遗书放在本田律师那,我不幸的时候就叫他过来。义斋,你要在家族里作证。”


半藏和义斋老人应声称是。源氏也随着点头。


“半藏,岛田家就托付给你。”现任家主说,“源氏,你……”


“你把龙一文字拿去吧。”


宗次郎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盒,推到小儿子跟前。


龙一文字是岛田的家宝。在认真严肃的注视下,源氏打开木盒,一脸疑惑地拿出里面的东西。


那只是一把刀柄。虽然可以从垫纸和鱼皮感受出它年代久远,但的确只是一把刀柄而已。


没有刀刃。


“我父亲给我的时候,它也是这样的。父亲当时要我‘完成这把刀’不过我忙着家族的事,就放着没管。”宗次郎哈哈大笑,又以低沉平稳的声音说道:“现在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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