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兄弟】清寒月之夜3

第三章


“为什么母亲只疼爱源氏?”


十四岁前的半藏有时会这么想。


半藏身为岛田家的嫡长子,从小接受严格的教育,本人也天资聪慧,文武礼法的学业一个都没有拉下,可说是努力的天才。父亲宗次郎自然把这看在眼里,每当半藏取得成绩,无论是书法大赛的优胜奖,或弓箭射入靶心,他都会拍手称好,给予适当的奖励。宗次郎会带半藏出席宴会,让他和别人家的少爷一起玩,相互认识认识,还给他配了一个名叫十兵卫的随从。半藏知道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何事都尽全力做到第一。


但是,父亲的赞赏对半藏来说只是一面。勤奋努力了一天,回到家中稍作歇息,他就会开始想念母亲的温柔,希望她用和父亲不一样的声音说一句:“你做得很好。”


母亲并不是没有这么夸过他。实际上,她在外人前常用自豪的眼光看自己的大儿子,流露出的喜悦并非虚假。


但是,在家里就不一样了。要说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家里有个病弱的弟弟。


小半藏三岁的源氏自出生起身体就不太好,每逢冬春,必然会卧病在床,夏季也可能在被褥中浑身发冷,夜里止不住高烧。岛田宅邸的仆人们最怕这位小少爷出来走动,指不定他突然倒下,给自己惹来麻烦;照料生病的源氏更是件让人精疲力尽的折磨事,医生吩咐静养,所有人的脚步都要放轻一个度,长老也不能例外。这其中,母亲是最关心源氏的人,她那看尽奢华的美丽脸庞会为之惨白,一举一动充满哀愁,全然没了在外头的风光——母亲是东久世重工的千金,喜欢举办茶会,本应从不知悲伤为何物。


“是我不好,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弟弟咳得厉害的时候,母亲曾喃喃自语说过这种话,有时还会变得歇斯底里,说是岛田的风水让孩子受苦,要带他回娘家去。那可把长老们吓得不轻,可宗次郎不在家,他们既担心她的疯癫症更加严重,又害怕惊动东久世重工,进而损害岛田商业帝国的筋骨。最后好不容易以路途奔波为由留住她,母亲仍一直哀怨不已,宅邸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氛。


宗次郎知道了这事,说:“多带源出门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别整天闷在房子里。”


“那要为源做一件新衣服。”母亲说。


“做几件都行,请裁缝师傅过来。”宗次郎说,“你不要再说回娘家的事了,等节日时我们一同去探望。岳父也年过半百了,阿幸。”


母亲——东久世幸对此只是微微颔首。


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源氏的状况有所好转,到九岁时,一年中生病的次数少了,能在庭院里玩一个下午。弟弟的脸总是红红的,不知是身体正茁壮成长的标志,还是因为病根受不了多走几步路。一看到源氏,母亲总要抱抱他,好像下一秒便会唤醒讨厌的记忆。半藏知道她在人前是如何骄傲,与那副注视着弟弟而模糊欢喜与哀愁的样子一对比,就更惊讶一个人体内所藏的感情竟有如此之多,它们不断地涌出来,化作了幸对源氏的疼爱。


换作自己,能引出她多少感情呢?半藏心想。母亲已经不存在单一而纯粹的喜悦了,抹粉施脂下有着复杂的阴影。


随从十兵卫看出少爷的心思,说:“与您相比,小少爷生活的世界非常小,幸夫人也是。您大可不必在意。”


“是吗?”


源氏身体好些了。宗次郎提出让他去学剑术、增强体魄,遇到合适的出门机会也会带上他。那件事发生在花园里。一次晚宴,宗次郎正忙着和其他大人说话,半藏和源氏坐在露天花园的摇篮椅上,仰望万里无云的星空。园中鲜花盛开,除了他们,还有几个同样穿着小礼服的孩童。源氏摇晃他够不着地的小脚,问:“那个蝴蝶结是红色的人是谁?”


“南美洲一个集团的少爷,名字不记得了。”半藏说,“怎么了?”


“有点在意。”源氏说,“哥哥想和源坐在这里么?”


他今夜有些咳嗽,不知是花粉症还是什么。半藏回答:“和他们玩也没什么意思。”


“我想看书了。”源氏拿出书本,放在膝盖上。是《少年侦探队》。他喜欢故事书,翻开就全神贯注地读起来。半藏听了一会翻书页的声音,几个男孩走过来,叫道:“半藏,我们来比柔术吧。”


“这身衣服可动不了。”


“那比扳手腕吧!一直坐着多无聊啊。”男孩说,“如果你赢,我就把爸爸给我的新玩具送给你。”


这时源氏抬起头说:“我在椅子上等着。”既然如此,半藏只好点头答应,和他们到不远的桌子边上,眼角余光可以瞥见源氏的身影。


扳手腕是半藏赢了。他到底也是个小男孩,与同龄人一块聊天到兴头上,便容易忘了周遭。对方承诺的奖品是一只仿生昆虫无人机,功能不多,最有意思的是可以遥控,通过昆虫眼观看飞行中的即时景象。大家围成一圈,兴致勃勃,半藏手握遥控器启动无人机,传输器连接的笔记本电脑上就显示出它眼前的花草树木。“让它飞到花园深处看看!”有人喊道。


花园周围有一圈灌木丛,灌木丛另一边长着许多矮树,没有路灯,看不清远处有什么。大人没有禁止他们跨过灌木丛,但不熟悉的黑暗制止了探险的脚步,借无人机的眼去看倒正好。半藏同样好奇另一边有什么,操控仿生昆虫张开轻盈的薄翅,飞入矮树林。然后,一片只有植物的世界在他们面前展开:紫色的牵牛花,重重叠叠的树叶勾出深绿边缘,虫子悉悉索索叫着,似乎把这只机器当成了同伴。孩童们纷纷睁大双眼,半藏感觉是自己穿梭于丛林中,甚至有风穿过耳边。


突然,第一视角的影像中断了。仿生昆虫似乎撞上什么,掉到地上一动不动。“怎么回事?”男孩们很困惑,他们还想在幻想的大自然中多玩一会。半藏呆呆地看着变黑的电脑屏幕,放下遥控器,说:“我去把它捡回来。”


“能行吗?”


“我记得飞行路线。”说罢,半藏急匆匆越过灌木丛,跑入矮树林。


亲身进入黑暗也并不可怕。有了仿生昆虫的经验,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熟悉的。没过多久,半藏就在草丛里找到那只不慎跌落的小无人机。它浑身脏兮兮,羽翼被刺破了个洞。他捡起它,转身往花园的方向走,回到温暖的光亮中。所有人都在翘首盼望,看到他回来,爆发盛大的呼声。然而就在边说边笑的时候,半藏瞥见摇篮椅上空无一人,源氏不见了。


“我弟弟呢?”


“刚才大家很着急,西蒙说要去找你,小弟跟着一块去了。”


“笨蛋!”


半藏把无人机丢到一边,回头去找那两人。


他们走出不远。半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七下八上,看到源氏的瞬间差点骤停。弟弟正牵着西蒙的手,发现他跑过来,笑着喊:“哥哥!”小步跑向半藏,扑到他怀里,说:“哥哥,源在这里。”


——他生活的世界非常小,只有常常照料自己的母亲、来探望的兄长和少见的父亲,在此之外都是远山淡影。


那时候的源氏的确是这样的。他长大后在外面疯玩,或许是为了弥补幼时的遗憾。


源氏的转变发生在两年后,也就是他十一岁,半藏十四岁那年。


那年冬天十分寒冷。雪绵绵不断,一直下到樱花初开时,粉白相合飞舞,落入庭院造景,美不胜收。但岛田宅邸的人无心赏樱,因为小少爷病情复发,从浑身打颤到卧床不起已有月余,幸夫人十分憔悴,脸色铁青的宗次郎请了医生暂住照看,谁都不敢懈怠。半藏仍忙于学业。他去探望,见到的也只是缩在被中半醒半睡的弟弟,父亲担心这病传染,勒令禁止他再靠近。


这样下去,弟弟可能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掉。半藏想到“死”,自己也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后回忆当时,源氏的样子是很糟糕,但在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无疑加深了这种印象。


听说母亲彻夜陪伴源氏,终于也病倒了。


又过了几夜,手忙脚乱的岛田宅邸在凌晨三点陷入沉默,十兵卫来到半藏屋外,低声说:“幸夫人故去了。”半藏本就睡不着,听了这话,如同置身于冰水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母亲的死正是分界点。从那天起,源氏的病情渐渐好转,最终恢复了健康。有人说是幸夫人用自己的生命替换了小少爷将死的命运,有人说是她到地狱哀求佛祖赐予小儿生机才换来一命,还有人说是岛田的报应,或有岛田与东久世不和的内情。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人死后不必在意那么多世间流言。母亲葬礼那天,源氏已能正常行走,他泪如泉涌,小脸通红,看得别人也伤心。宗次郎一面安慰源氏,一面自己也哭起来。


东久世重工的社长,也就是宗次郎的岳父,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的老人。他只有幸一个女儿,迎接她到世上又眼看她离开,自然很是悲愤。老人为外孙的可怜模样所触动,“过来,让外公抱抱你。”他对趴在宗次郎肩头、抱住其脖子的源氏张开怀抱。


源氏是一个容易与人亲近的小孩。也许是感到血缘联系,他放开父亲,走到东久世老人那里。有一瞬间,半藏看到宗次郎脸色一变。


阴影突然从天而降,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少爷,下雨了。”十兵卫撑起伞,半藏的衣襟未被沾湿。


他顺着半藏的视线看过去,说:“源氏小少爷真可怜。”


半藏看向源氏。他长得好小,刚从病痛中恢复,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可爱的人类。“我作为哥哥,必须保护他。”他说道。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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